文/赵雨暄
2024年的尾声,北京艺术中心人潮涌动,大批年轻观众拖着行李箱从机场、车站直奔剧场,他们是从全国各地赶来观看《战争与和平》演出的。这部音乐剧的火爆“出圈”,为北京的寒冬增添了一抹亮色,也在许多观众心中种下了难忘的旋律。
音乐剧《战争与和平》是国家大剧院建院17周年、北京艺术中心开幕1周年的重磅剧目,这部作品,不但是国家大剧院首次在音乐剧领域的成功尝试,也是作曲家舒楠挑战大型音乐剧创作的崭新篇章。
让百年名著讲“现代话”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舒楠创作《战争与和平》的成功,是匠心使然,更是厚积薄发。作为当今最大众喜爱的“国民作曲家”,尽管舒楠早已在影视剧、大型活动等领域硕果累累,并在今年斩获荷兰奥斯卡赛普蒂米乌斯最佳音乐大奖和中美电影节最佳音乐奖,《战争与和平》的问世面对来自国家大剧院的创作邀约,他依然以少年般赤诚、谦逊的心态投入其中。
动笔之前,舒楠潜心研读了托尔斯泰原著及相关影视作品,并踏访了纽约百老汇、伦敦西区、巴黎歌剧院、东京四季剧场等世界各地的剧院,观看音乐剧、歌剧演出。在日本观看《钟楼怪人》《红磨坊》时,舒楠被四季剧团的版本所打动,他们的台词、音乐、制作,都与日本本土文化结合得毫无违和感,就像是本土的作品一样。于是,音乐剧的本土化,成为了舒楠创作《战争与和平》前反复思考的问题。
如何用本土化、现代化的表达,让中国的年轻观众对世界名著产生共鸣?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艺术欣赏口味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在纽约百老汇观看的音乐剧《汉密尔顿》令舒楠大为震撼,剧中使用了说唱、嘻哈和R&B等多种当代音乐风格,以新颖的方式讲述严肃的政治故事,深受观众喜爱。受到《汉密尔顿》的启发,舒楠似乎看到了一条通往世界题材本土化、名著现代化的道路。
在音乐剧《战争与和平》中,观众可以听到中国风格的抒情旋律,也能捕捉到熟悉的俄罗斯风格音乐元素。舒楠认为:“中国人对俄罗斯音乐很熟悉,这是骨子里的熟悉。我们的上一代人,上上一代人对俄罗斯文化都很亲近,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梅花儿开》等许多歌曲都在中国广为流传,我们的爷爷奶奶都会唱,大家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外来的东西。”此外,在电影音乐上造诣颇深的舒楠,采用电影音乐的建制和观念创作了音乐剧《战争与和平》。剧中既有管弦乐为全剧的叙事性、深邃感铺底,也融入了俄罗斯民间音乐、流行音乐、摇滚音乐、电子音乐、hip-hop等多种元素,多元风格的音乐与恢弘的舞台制作、巧妙的戏剧编排相结合,给观众带来了酣畅淋漓的视听感受,也让观众对托尔斯泰笔下的经典人物和厚重历史产生了许多亲近感。
在碎片化阅读的时代,许多名著被人们束之高阁,舒楠认为:“虽然两三个小时的音乐剧无法完全呈现出托尔斯泰原著的精髓,但我想做的是把名著‘拉下来’,用接地气的、好听的音乐语言,消除年轻观众对名著的畏惧,以轻松的方式走进名著。如果你看完舞台剧后觉得意犹未尽,愿意去读一读原著,那也是不错的。”
大时代中小人物的故事
舒楠少时生活在安徽省的一个小县城,大山里的孩子生活简单,书籍总是与他作伴,从大仲马、托尔斯泰等大文豪的作品中,他看到了远方的世界。
“小的时候读托尔斯泰其实是读不懂的,但大师就是大师,那时虽读不懂他的哲学意义,但也会为他的人物命运所感动。现在这个年纪,再回头读《战争与和平》,就更能找到共鸣。皮埃尔这个角色很像年轻时候的我,他总是陷入迷茫,现在流行的一个词叫作‘与自己和解’,皮埃尔的人生便是如此,他在自己的生活中不断地怀疑、纠结,然后与自己和解,与婚姻和解,与社会和解。托尔斯泰另一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面卡列宁也是类似的角色。”
在创作《战争与和平》的过程中,舒楠全情投入,他时常会感到有点“分裂”,我们脚下的土地国泰民安,在和平的国度写战争戏,总会有种做梦般的穿越感。 “即便距离小说中所描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近200年,今天我们打开电视,依然能看到许多地区处于战乱中,令人痛心。沉浸到音乐剧《战争与和平》中,我们可以看到战争的残酷,战争对人类身心的摧残,因此,你会更加珍惜今天我们来之不易的和平。”
学习电影音乐出身的舒楠观看过许多影片,从库布里克、安东尼奥尼、安哲罗普洛斯等艺术家的作品中,吸取了跨文化的多元表达,这对舒楠的艺术创作有着长久的滋养。舒楠讲述:“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作品中,经常俯拍一些欧洲的建筑,他要表达的是在这些大建筑下,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这些建筑可能有几百年的历史,在它脚下经过的人来来往往。时代变迁,渺小的个人在历史的洪流中如过眼云烟。但是幸好有文学作品、艺术作品,可以记录下他们的故事。在音乐剧《战争与和平》中,年轻观众可以跨越时空,与200年前的人们一起追寻幸福,追寻安宁,追寻和平,这也是我们创作者的使命和价值所在。”
跨国团队的碰撞与火花
初见舒楠,对他的印象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而俄罗斯导演阿丽娜·切维克的性格则截然不同。阿丽娜性情火爆、表达直接,据舒楠回忆:“俄罗斯人的脾气有点像东北人,嗓门大,说话直。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经常会有一些激烈的探讨,因为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家,必然在艺术表达上会有一些差异。有时候,阿丽娜说着俄语,突然声音特别大,听起来就像吵架,我就开玩笑地问翻译,她是不是在骂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她只是为了说清楚这件事情,但跨语言沟通的过程,真的好难好难。”
为了让跨国主创团队能更好地沟通协作,国家大剧院为俄罗斯艺术家换了几十个俄语翻译。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翻译,创作中的翻译需要极高的专业性,细腻精准的语言表达。而在一来一回的翻译过程中,难免会损失和误传某些关键信息,常常使双方艺术家都陷入焦急。尽管困难重重,他们依然可以彼此尊重,彼此信任。阿丽娜十分认可舒楠的音乐,舒楠信任阿丽娜在音乐剧领域的专业性、规范性,也对维亚切斯拉夫·奥库涅夫的舞美设计赞不绝口。跨国团队的艺术家们相互碰撞,相互激发艺术灵感,也在这部剧中成就了彼此。
创排阶段,舒楠每天泡在排练厅内。他与编剧喻荣军一起反复修改音乐和唱词,数易其稿,精益求精。他亲自指导演员音乐作业、带领乐队录音。几个月的时间里,舒楠的胡子越留越长,满脸写满了沧桑。舒楠形容自己在排练中的状态就是“吹胡子瞪眼”,他对演员的要求极为苛刻,每个演唱细节都要精雕细琢,每个错误都不能容忍。首演当天,有演员说:“终于看到了舒楠老师的笑脸。”演出落幕后,演员们纷纷与舒楠拥抱,对这群年轻人来说,他就像一个严厉的父亲,牵着他们在这个舞台上迅速成长。
每一个唱段都要好听
据舒楠分享:“我很喜欢普契尼、比才的歌剧,韦伯的音乐剧,因为他们的作品中好听的唱段很多,一部剧中有多个唱段可以流传。”由此,舒楠为自己设立了一个创作标准——“我希望《战争与和平》中不只有一两首好听的咏叹调,我要减少过场音乐,力争让每一段音乐都有记忆点,观众在观看演出的过程中每首歌都想跟着唱。”事实证明,舒楠真的做到了。许多观众在看完演出后发帖称赞音乐,还有些二刷的观众,更是在观看演出后的几天里,都会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剧中的某段旋律。
在战争与和平的交替铺陈中,剧中角色的命运令人唏嘘,舒楠为主要角色创作了风格迥异的唱段。安德烈是个充满志向的战士,军人出身的舒楠将自己的家国情怀寄托到了这个角色中,为他创作了动人的咏叹调。在目睹了并肩作战的战友们殉国之后,安德烈唱出感人至深的《牺牲》,“远山无声无息,那般深沉雄伟,默默地注视着战场。就像父亲的手抚过我的脸”唱出了安德烈为国捐躯的决心,也表达了在战争洪流中个人的脆弱与渺小。经历了劫后余生之后,安德烈的唱段《我曾经憎恶的生活》引人共鸣,“我所憎恶的生活,如今却成了我的渴望。我曾毅然地离开,如今这回家的脚步却如此匆忙。”上战场之前,安德烈曾嘱托皮埃尔,不要在生活的琐事上浪费生命,而在亲历了残酷的战争之后,他却无比怀念和平生活的单纯与美好。这首唱段不但表达出安德烈的心境,也引发当今人们共鸣——多少青年人怀揣着梦想离家闯荡,多年后在异乡心系故乡,无比怀念过去温暖简单的生活。托尔斯泰笔下的皮埃尔单纯而善良,具有19世纪俄国文学中典型的“多余人”的特质,舒楠为这个角色创作了十分贴切的音乐。《我只是一个私生子》用轻松诙谐的旋律和编曲,讲述了皮埃尔继承遗产后对于社会地位陡然变化的纠结、迷茫与疏离。《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旋律清新忧伤,“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正在被世界抛弃,可人们总是好像很需要我,这是多么荒谬。”演出过后,这首歌迅速火遍全网,歌词和曲调仿佛跨越时空界限,连接起每一个孤独的灵魂——世界纷纷扰扰,而孤独感总是悄然来袭,追寻人生的意义,更要坚守内心的纯真美好。娜塔莎在剧中历经生活、爱情与战争的锤炼,从一个单纯懵懂的少女,成长为一个坚强成熟的女人,舒楠为娜塔莎创作的音乐,最初的动机使用了跳跃的钢琴和弦乐,后期逐渐变得稳重,她的唱段也随着剧情发展在不断地丰满、成熟,细腻地呈现出这个人物的成长过程。安德烈去世前,与娜塔莎的二重唱《生命与爱情》感人肺腑,令许多观众落泪。《你未曾离开》是安德烈去世后娜塔莎的的独唱,不仅唱出了对恋人的思念,也唱出了娜塔莎从少女成长为一个坚强的女性,勇敢面对生活的勇气,这个唱段倾注了作曲家的无限才华,是全剧音乐的高光时刻。此外,阿纳托利的独唱《让我好好地爱您》用多变的电子曲风,展示出他放荡不堪的花花公子形象。海伦的独唱《死亡和疯狂》把战争的残酷表达得触目惊心,摇滚风格的音乐燃爆全场。合唱《大彗星》中描述的沧海桑田,刀光剑影的乱世景象,带来痛彻心扉的心灵震撼。谢幕合唱《在一起》,主角们穿越到了美好的现代,在和平年代载歌载舞,唱出“远离战争,拥抱和平”的主题,让观众沉浸其中,带着对世界的爱意走出剧场。
一个月前,舒楠在洛杉矶接受中美电影节“最佳音乐奖”的颁奖时,发表了获奖感言:“音乐是没有国界,没有种族的,是人类唯一通行的语言,我们用这个语言来描述世界的美好。祝世界和平!” 愿世界和平——相信这也是舒楠在《战争与和平》中想要对世人所传达的。